间歇性挖坑,习惯性爬墙
不要问我到底混哪个圈的我也不知道

【练笔】灵隐

由白居易词“山寺月中寻桂子”生发而来的一个脑洞,然而最后写出来的和最初脑补的那个效果并不一样呢……

风物习俗描写均依据明朝。故事背景大致是明嘉靖时期,与文中提到的距粱武帝时已千年相对应。

我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想起来写文言文,一定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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殷生者,名秩,富阳人也。富阳殷氏,故大家,至秩父之世已衰微。少失怙,寡母弱妹,并仰舅氏以成立。及长,负笈游于杭。风仪采采,而性简傲,不近俗务,虽结友二三,然亦无深契者。

居半载,塾中诸少年鼓噪,约同往踏清秋逸景。殷性不喜动,初不欲往,诸生再三强之,乃勉为一行。时值中秋,士人游女如织,诸生日起即出,踏南屏,过苏堤,问茶访景,日暮乃至灵隐寺。寺中请香者众,同游者俱往佛前随喜,殷不甚为意,独觅僧俗稀处而行。人声渐渺,忽有幽香不绝如缕,意下微动,遂循其息而往,至一偏院。庭中有丹桂,一根三本,高可数丈,径当合围,阴蔽半庭。叶间花繁,攒累压枝,色熠赤金,气馥兰麝。殷甚异之,暗曰:“昔闻杭俗赏桂,以满陇为胜,不意此间亦有珍品如是。”驻足凝睇,目之良久。

方欲引步回转,忽闻一人长吟曰:“及时且自好,来日殊未量。”乃驻足回首,见一黄衫者步自树后而出。其人颇瘦悴,然玉色悦泽,精神隽秀,实出天人之表。仰首见殷,亦不惊不避,温言曰:“君亦喜此株乎?”殷素不善与生人接,今惑其风采,竟从容对曰:“葳蕤华盛,生平仅见。”黄衫者意似颇喜,欣欣笑曰:“此间地僻,少有人来,不意乃有知音。”近前曰:“聆君口音,似非杭人,敢问宝乡何处?”殷曰:“富阳也。”曰:“如是,亦不为远。”乃互通名姓,自言:“原姓,名森,无字。”言对二三,颇有精妙处。时月出于群岭之上,清光乍现,映人眉目皎皎。风摇树影,落英簌簌,香气如醉,几疑身在广寒宫中。忽而惊曰:“余与同学者来此,今时已晚,彼或当归,余当往寻之。”原曰:“浮生扰扰,于斯萍聚,亦缘也。君请归,但容某一送。”

至前殿,不见同舍诸生。一小沙弥目视良久,近前致意:“君非殷相公乎?”曰:“然。何事?”沙弥曰:“君同窗诸相公久觅君不得,已先行往小瀛洲赏月矣,命小僧代传语,相公可速往。”殷此行实众强之,今为众所遗,意颇不怿。原从旁笑曰:“君其为介子推乎!乃独见忘于后。彼既亡去,君亦毋庸同趋。今夜中秋好月,某亦稍有备,欲往游湖。如蒙不弃,敢请同游。”殷本不好冶游,婉辞之:“余欲归学舍,不敢相扰。”原置若罔闻,径曳其臂,曰:“良辰美景,岂容轻负?行矣!”殷不得脱,乃从之。

遂与相携出寺门,鼻端犹萦桂华清芬,细察之,源彼之身,诧曰:“君亦耽荀令之癖乎?”原笑曰:“非也,独好此花耳。徘徊其下日久,遂沾染不得去。”过飞来峰,指曰:“余意西湖诸峰,以此为最,君以为如何?”殷惭曰:“来时与众同游,时颇紧促,未及一览。”原曰:“如是,则更当一游矣!”即揽衣而上,意兴冲冲,有类小儿。殷随其后,观其情状,甚奇之。入山中,则曲径幽折,古松乔木清奇可观。朗月天外,时见于林杪。山有流泉,不见其形,但闻其响,泠淙有霜意。至半山,得一亭,豁然开朗,曰:“此翠微亭也,韩世忠悼岳王所立。”殷乃近拊亭柱,曰:“果宋陈迹乎?”原大笑曰:“君痴耶?数百年而下,兵燹几度,固知非昔时亭矣。然亦可聊供一坐。”遂入亭中。憩之久,殷意少躁,问曰:“君言欲往游湖,曷为坐观山色?”对曰:“候游湖者尽归。”曰:“何故?”原哂之曰:“此杭人恶俗也。三五之夜,玉兔未升,而楼船箫鼓已出,游于湖上。名娃清客,左右相携;丝竹华灯,声光相乱。自命为赏月韵事,而实负之。入韵者眼中,尚不足堪一讽。余辈爱月者,往往候其归,然后放舟入湖,徜徉至晓,则清风朗月,皆我所有。时将近矣,请君静候之。”

殷遂不多问。乃与引诗论赋,言甚相得,意畅神飞,忘玉漏之数。久之,冰轮腾转,渐过中天。原举目望月,曰:“时至矣!”起而前导,下普福岭,已而湖色在望。见一小舟舣岸,舟中花果肴酒数品,若夙备者,然亦无他人迹。及登舟,原亲为执篙,一箭风快,须臾已出里湖。乃弃篙安坐,任其飘荡。月华如洗,映彻湖光,表里澄澈。舟横其间,如游水晶洞府。殷喃喃曰:“天壤乃有此境!”原笑而不语,倏忽兴至,引觞对月,吟啸而歌。其声清越,如平地拔峰,高绝夭邈,动人心魄。歌毕,顾而笑曰:“愿闻君讴。”殷素介,不屑为此,然思及是夜诸般皆赖其力,情面难却,故聊作一歌,为《月出》之章。原倚声击节,候其毕,戏之曰:“甚善,顾不知佼人者为谁乎?”曰:“无他,偶忆赤壁事耳。”笑曰:“真无?”曰:“真无。”原似不果信,然亦不多问,一笑置之。

因论及来杭后诸事,闻殷向未有出游,乃叹惋曰:“惜哉!杭之景致,三春烟柳,十里风荷,俱清嘉可喜。君故自闭于斗室,误人间多少赏心乐事!而今往后,断不可复如是。”殷薄有醉意,乃援臂指画周遭,嗤曰:“子之言固善,惜乎节当南吕,烟柳已衰,风荷俱老,皆不可观。既言不可如是,则子能为我别寻一胜景乎?”原少作沉思,笑曰:“观君神色,似以某之言为虚妄,然余杭揽东南形胜,纵风荷俱老,欲别寻胜景,有何难哉?曩者坡仙诗云:‘八月十八潮,壮观天下无。’今世观钱塘潮,以海宁盐官镇为最,惟地稍偏远。敢请君为一移步,验某之言妄否。”遂与相约,十七日会于庆春门外,同往海宁。

已而东方欲白,乃曰:“当归矣。”俄顷舟已近岸,原亲送之岸上,执其手,再三申之:“勿忘十七之约!”反身登舟,一篙离岸,恍惚已入烟水渺茫,不可辨矣。

遂归学舍中。同舍生诘之昨夜去向,亦不答。过午忽得家书,言母病,盼速归。殷性纯孝,乃促行囊,欲连夜归之,不得顾观潮之约矣。因念失约,方省未叩其里居,无由达意。遂留书一封,释其原委,倩书僮依前约按时至其地,代为传达。书中并言己居址,盼其信至。怅怅而归。

母病势缠绵,殷与其妹衣不解带,亲侍汤药,年后乃稍起。于隙中偶思及原,然数月间青鸟不至,意甚纳罕,为妹所窥。妹小字曰阿绪,母兄娇养,天性纯然,径问曰:“阿兄所念何人?每一默然,辄往叩里长,问有杭州信否,亦痴矣!”母闻其言,讶而诘之曰:“儿有留心者乎?是谁家姝?”殷大窘,曰:“非也!”乃为释前事。母曰:“依儿之言,是人性情疏朗,不传音信,或由散漫懒怠,而非怨失约之事。吾病已瘥,儿可返杭为学,务求上进,毋耽此闲心。”殷诺之。然忧母病反复,至三月中,观之无碍,方行。

既归杭,寓学舍中,杨花榆荚尽日入户,甚以为烦。然闭户时久,又觉气闷,遂起行户外,聊作排遣。漫漫而行,至于狮峰。晴日风物争胜,红翠杂出,莺语叮咛。乡人皆课茶业,茶园连坡而下,采茶人三三两两,散处其间。殷行之时久,颇觉焦渴,遂往叩乡人之门,欲求杯浆。甫及篱外,便有奇香袭鼻,入户视之,则一妪炒青于此,乃悟奇香者,龙井茶香也。言其来意,妪曰:“老妇不得脱身。厨中有粗茶饮,郎君可自便。”殷告谢,乃循其言往屋后,渐觉茶香中别有异香,细辨之,诧曰:“昔闻龙井贵醇贵净,何故以桂花窨制,徒乱本味?”

忽闻一人轻笑曰:“君无乃太偏狭乎?殊不知茶香桂香,皆天然也。”声颇熟稔。殷猝尔回首,见原森轻衣缓带,执扇笑立,香自其袖间出。既惊且喜,曰:“君何为在此?”原曰:“某嗜茶。与此间主人相熟,常就其购之,今春凡已三度矣。不意今朝乃逢君,天意乎!”殷瞠目良久,方对曰:“某素不信天意,然向不喜出游,今偶一为之即逢君,不得不信矣。”原笑曰:“天固有常,不为意移。去岁别后,未通音讯,想君亦当有言语。乡人野居,尚堪一憩,何妨借地少叙?”殷意少动,及见日色,乃曰:“余出行时久,恐不及归,有惭雅意。”原曰:“君何思归之慊慊也!曩者亦如是。既无暇少坐,某敢请同归。怀此新茶,亦当邀君同品,聊以为赔罪。”

殷莫之奈何,遂与同归舍中。至舍,乃索茶具,然殷以家用仰舅氏故,素少冗费,日常以白水为饮,故不得。原一笑曰:“君欲惭陶荆州乎?宾至亦无以为用。”遂借之于主人。急火煎水沸,少待,即用细茗置茶瓯,以沸汤点之。茶香盈沛,和原之衣香萦纡,馥郁满室。候叶芽舒展,遂倾于杯中,曰:“手艺粗疏,万望勿弃!”

遂取杯品之,问曰:“何如?”殷惭曰:“某素不解品茗,以君之技,并此新茗,不过饮牛耳。”原不以为意,莞尔曰:“君自知不解,则非不解也。”因问曰:“昔得君书,深以为憾,亦以为忧。君既归杭,料萱堂无恙乎?”殷曰:“差可。分当侍奉在侧,母命不可违,不得已而返。在乡久候君书不至,何故?”原曰:“初时亦欲修书,然某居无定所,纵书往,君亦无由回寄。况料君求学于此,定有归日,有缘自当相见,遂搁笔。今朝缘至,乃与君逢,可测某之言不妄。”殷思及往日之言,叹曰:“此言固非妄,惜乎不得测湖上之言矣!”原笑曰:“观潮之约未废,何言不得?”曰:“去秋已过,今秋须候半载之期,久矣。”对曰:“一年好景,才始三四。昔闻学中例有旬休,未知其时几何?”殷未解其意,惑而告之,问曰:“何故询此?”原曰:“既知余暇,敢倩君暇时,以测胜景,某愿为前驱,何如?”殷一时愕然,曰:“不敢劳动。”曰:“非劳动也。某素得山水之乐,纵无君亦当循时踏访。然昔无韵友在侧,每至悠然心会处,无人可共语,深以为恨。嘉山秀水,亦觉失色。今夕逢君,断无再失之理。”殷犹为推脱,原曰:“扭捏作态,非丈夫之举。”殷怫然色作,曰:“非某作态,不喜冶游耳。”原笑曰:“冶游何妨?君当盛年,正当聊发乐天、东坡之狂。不为此,则枉为少年矣!”殷急曰:“母遣余来此求学,非为冶游。”原故作诧曰:“某误君之课业乎?然则某所求不过君之暇时,何来妨害?昔仲尼尚令门生多识鸟兽草木之名,君目不窥园,何由得识?”殷搜肠欲求一语以对,竟不得。原以扇掩唇,笑曰:“既知时,某当候其日再访,望君勿以锁钥相待。”遂起而告辞。

至旬休日,原森果至。初,殷犹窃盼其言为戏语,不意其果至,意颇不豫,然悬思亦稍定。犹言不欲往,原曰:“某已视诸事停当,君始言不欲,无乃太迟乎?”殷无可奈何,遂与同行。如是再三,渐习以为常,不复推拒。然事皆为原所备,行亦为其至舍中相访,日久,殷意颇不安,自忖当一回访,乃叩其里居。原笑曰:“君欲审人户乎?然某昔曾相告,居无定所,君忘耶?”殷曰:“君长留杭下,而曰居无定所,谓之小儿,亦必曰不信。”曰:“某,江湖浮浪人耳,岂必有一定居?”殷颇不悦,曰:“观君情貌,固知非浮浪人也,如有所讳,直言无妨,何为自毁清誉?”原叹曰:“君也何愚,竟以某之直言为矫饰乎?岂不闻先贤随处可埋骨,则我辈随处而居,有何不可?”殷不能对,而犹未以为真,然每欲诘其居所,皆避而不答。迫之急,辄曰:“君何故耽此末节?是不信某矣!”殷忧其恚,遂不多问。

原素好游历,别生慧眼,杭之景致,非独名胜,但有一可圈点处,尽图画于其胸中。雅善谈,与论文章典实,俱有独到处。由是渐结深契,情好日笃,逢旬日即出,联袂而游。二人仪容皆不俗,望之如连璧,游女时有解佩相赠者。殷甚以为烦,初犹作一二推脱语,久之,率皆漠然不应。原则每以温颜笑语相对,然终不受所遗。殷见之颇不悦,乃让原曰:“君既无心,何必多事?”原笑曰:“不忍见佳人心碎耳。”曰:“所求不应,便不为心碎乎?”对曰:“某,彼之过客耳。聊共数语,不过全其一时之想,后事则非某所能预。”殷闻言而蹙眉曰:“昔,某与君亦为过客,而犹待以真心。推己及人,后事难期,岂可轻忽?”原凝睇良久,乃叹曰:“此君之愿乎?敬诺。”后果不复如是。

至仲夏,邀往西湖赏荷,且曰:“白日灼灼,不堪灸炙。候夜凉驱暑,乃至佳境。”遂携酒同往。至夜分,驾扁舟一叶,深入芳丛。时暑气消散,仰见新月在天,银河垂地。芰荷香满,烟水一色,扁舟叶底,风澹波闲。饮酒乐甚,复作接舆狂态,扣舷而歌,不计其数。酩酊之际,原酡颜半醉,近附其耳,喁喁曰:“去岁闻君歌《月出》,挂怀至今。佼人者为谁,今可相告否?”殷值酒酣耳热,见其饧然倚肩,艳色晕颊,忽觉心动难抑,揽之入怀,吻于颈侧,曰:“得卿在侧,胡为多问!”原亦不惊不避,但笑曰:“君欲效桑中事乎?”俛颈相就,唇齿缠绵,衣裳褪处,异香满颐。竟夕缱绻,杳不知梦所之。

平明起,则身在学舍中。诘之同舍生,皆不知其自何所归。细嗅衣间异香犹存,宿酲未解,固知昨夜非梦,然未审原之意,寝处难安。又旬日,原循例至,言笑若无他异。殷伺无人处,遽捉其手,曰:“前度湖上事,某固知非梦,卿宁无一语耶?”原挣之不脱,长为太息,曰:“前度情难自已,故与君为好。然此种悖天意,逆人伦,长久恐为君累,不如断之。”殷曰:“既云断之,胡为复至?”原一时语塞。又曰:“如悖天意,则早不当逢。既逢,可知天意如是,有何可忧?至若人伦,记否昔与卿论李义山‘巴山夜雨’之句,其为寄友乎?寄内乎?千古而下,莫衷一是。立书者各哓哓欲证己言,殊不知事虽两端,而情无二致。既发乎本心,则何由可谴?”原愀然不能答,良久乃曰:“某爱君甚,不忍猝断之,是以犹希旧雨之谊。君意既坚,某自无退理。”殷喜甚,曰:“人生如寄,多忧何为?得卿此言,足矣!”遂与为契。

由是乃留居同舍,相共起处,如偕嬿婉。有狎之者,辄曰:“此我家严陵也。”原闻其言而笑曰:“光武之厚严陵,无如君之甚。”曰:“何哉?”对曰:“彼为故交,而隐沽钓之心,无如君之率直。”殷曰:“然某亦有沽钓之心,为之奈何?”原奇曰:“何哉?”曰:“沽某之心,钓卿之心耳。”原举扇隔其面,嗔曰:“君之面皮,厚比城墙!某不欲相对,请辞归。”殷径夺其扇,曰:“忍哉!”其日常调笑如此。琴瑟在御,不觉时移。

渐入秋,乃同游满觉陇。桂华如雨,香满空山。忽忆去岁初逢,乃曰:“未知灵隐寺中,花事何如。”原方以袖承落花,接其言曰:“花犹未盛,候四五日方为可观。”殷见二三金粟缀于其发,遂为一一拂去,且曰:“卿何由得知?”原少一迟疑,乃曰:“前日君往学中,余独行至寺而见之。”殷察其迟疑,然亦不深究。因论及观潮之约,曰:“去岁失约,实非得已。今岁犹当同往乎?”原笑曰:“可。如是,当有计画。”殷曰:“时犹隔半月,便为计画,无为太早乎?”曰:“半月之期,亦不过倏忽耳。”复低眉叹曰:“尔来连宵心悸,似觉无常相迫,早为计画,诸事底定,或可稍缓之。”殷宽之曰:“卿我俱在,无可为忧。”原意犹怅怅,曰:“盼如君言。”

未几归舍,见舅氏家仆相候,见殷则急告曰:“尔母时日无多矣,速归。”殷大骇失色,执其领而怒曰:“毋为诳语!吾母数度信至,皆言无恙,何以忽言时日无多?”仆曰:“老奴但传主人语,无由知个中详细。死生大事,岂敢胡言?”殷心乱如麻,回首见原,长叹曰:“卿适言无常相迫,不意成谶。前度失约,而今成再。”原容色惨淡,为一执手,曰:“君当速归,毋为多念。”即为整促行装。将别,殷顾之曰:“此去未知归期,请君一言,音讯何寄?”原默立良久,乃曰:“君既归,某亦难留舍中。如有信,可寄灵隐寺。某与寺僧相熟,可倩其代传。”惨郁而别。

既归家,母病已不起,至夕竟卒。殷惊而痛之,责阿绪曰:“曷不早言?”阿绪泣曰:“母虑阿兄学业,病虽沉重,而严诫左右不得相告。今度非舅父执意,亦难及临终矣!”言未讫,而泣不成声。殷不能多让,喉噎气堵,茫然出户,浑浑噩噩。会舅氏至,见其情状,斥曰:“尔母新丧,汝为人子,哀毁之余,当克礼奉事,支撑门户,胡为作此颓态?”殷悚然惊觉,然亦不作一语以对。视丧事定,则与阿绪守灵。念妹体弱,至夜则遣其归,独守于灵堂。

一夕,风雨大作,灯焰飘摇,忽闻有人声,开目视之,见原森素衣濡湿,立于堂下。殷惊起,急问曰:“卿几时至?竟无一语相告!”原不答,径趋灵前,拈香为礼。礼毕,回视殷,面色如纸,发丝漉沥,地面沾湿,语云:“前度无常之忧,今已应矣。”殷牵袖为一拭面,惶然曰:“吾母已丧,尚有他事险恶乎?”原摇首曰:“非关君母,乃某之命劫。今夕一别,后会或无期,浮生萍聚,已觉幸甚,而今往后,盼君勿执于此。”言讫,遂出户。殷追之不及,倏忽已不见。疾风吹雨,周身战栗,仰首但见灵前灯昏,堂下无湿迹,己身安坐堂中——乃南柯一梦也。然梦中所见,历历如真,思其所言,惶惶难安。

至旦,有客自杭来,携一物过殷,自言:“原相公所嘱。”其物为一桂子,以锦帕裹之。殷不解其意,复询之:“彼未有他言?”曰:“未有。”思及昨夜之梦,惊疑不定,然终不得要旨。未敢猝向人言,遂密收之,不宣。

候母丧诸事毕,殷以哀毁操劳,竟病,冬月中乃起。卒未再得原音讯,愈不安。会舅氏谓殷曰:“汝母素好佛。汝病既起,可亲为之请一长明灯,以祈来世安乐。”殷忆及昔言,遂曰:“既欲请灯,当择名寺宝刹。秩昔在杭,见灵隐寺中供灯者众,今合当一往。”舅氏许之。

遂返杭。会西湖初雪,湖上茫茫,惟见长堤一痕。至寺中,请灯毕,乃询之知客僧,茫然对曰:“未识此人。”殷初不信,细图其形容,犹曰:“小僧实未见之。相公可往询他人,或当有所获。”殷既惊且疑,遂往寺后,沿途所遇尽问之,皆不得。忽觉已至昔年初遇之地,惊见院墙坍圮,地现深穴,桂树已不存矣。急叩之寺僧,叹曰:“今秋有贵戚来寺中,见此株而心喜,遂强夺之,移彼私宅。千年古木,哪得易活?据闻已枯矣。”考其树被夺之日,即己梦原森之日,乃悟彼即桂树所化也。痛其殒命,怨其相瞒,况大病初愈,血气不畅,心绪激荡,竟至呕血。寺僧大惊,延之客舍,良久乃苏。怆然曰:“卿不欲某执,恰成某之执矣!”茕茕而归,以度残冬。

归则闭门居丧,不问外事。偶与阿绪持书论典,聊为排遣。阿绪好莳花,凡经手之庭院盆植,皆有可观处。适冬尽春来,开箱检衣,得一锦帕团裹,拆视之,则一桂子也。持之诣兄,问曰:“是何紧要物?当另择善处存之,久之恐生虫蠹。”殷忆及前事,意甚凄然,草草对曰:“故人所遗。”阿绪捷对曰:“观潮之故人乎?”曰:“然。”垂首思之良久,乃曰:“桂子久存将成朽灰,阿兄思故人,与其存之,无如种之,待其树成,更得长久。”殷心中微动,问:“汝知其法乎?”曰:“知之。”殷意稍宽,曰:“且一试。”

遂种之庭前。是春风雨调和,惊蛰方过,已见萌蘖。一年而成尺荫,三年成树,阿绪讶之曰:“得无为仙迹乎?”殷意深肯之,然亦不多言。每于树前徜徉,或啸咏,或燕居,安然自适。会母丧期满,乃为阿绪论嫁。殷母在日,阿绪已字乡人诗书之第,奈何家贫无以陪妆,事遂稍搁。殷素惜此妹,为之多方筹措,心绪甚繁,虽知有异,亦无暇他顾。

是年秋,花极繁盛,幽芳袭人,可堪佳品。然殷氏门庭冷落,鲜有客至,故不为外人知。适有女冠自罗浮山来,貌可二十六七许,仪容洒落,有林下风气。于里中盘桓数日,为解民忧,事多灵验。一日偶过殷氏之门,惊曰:“凡俗之第,何故有九霄清氛?”乃往叩其门,殷意茫然,对曰:“陋室未有道者。”女冠再三请之,辞意坚决,遂延之入户,任其一观。径投庭中,见桂树,急趋近前,再三审视,曰:“此瑶台种也,主人自何所得来?”殷据实以告。叹曰:“如是则无可为怪矣。此本仙葩,乃粱武帝时为余友自丹会携下,植于灵隐寺中,至今已千年矣。汲天地灵气,遂得化人。贵戚强夺之祸,余亦有耳闻,初以为命劫难逃,不意尚存一线生机于此。彼为余故交,无坐视之理,当略尽绵薄。”意甚恳切。初,殷犹窃疑所言皆诳,然观其情貌,略无存伪。且思家无长物可供谋求,遂许之。

命阿绪收整客舍,阻之曰:“无庸费心。”乃盘膝坐于树下,掐指捻诀,阖目默诵不绝。花叶摇摇,若有所应。如是七日,骤然张目,啮指书空成符,喝曰:“还不速醒!”指血入地,化光溯茎干而上,枝叶俱凝而不动,惟光华流转,一瞬暴涨,目不能视。再视之间,光华稍弱,一人自光中化出,则原森也。意甚懵懂,见女冠,遂嘻嘻曰:“老虔婆何为在此?”女冠笑啐之:“为小杀才延命来。”言辞往还犀利,殷颇以为悬心,然细审其言,虽俱作讥嘲语,而实为笑谑,乃释其忧。以前事相告,嗟曰:“当时只道身死,不意乃有今日。”女冠谓之曰:“余虽助汝化形重生,然汝根基犹未稳,一日之内,仅可化形数刻,毋得贪多。今授汝聚灵之法,汝可勤加修持,数年之内,当得如常。”又取金丹数枚赠之。以法诀一篇付殷,嘱其日诵百遍,可为助益。遂飘然而去,不复得见。

原遂向殷调笑曰:“古人云,一日不见,如三秋兮。今实已三秋,君其思我欤?”殷未及应答,阿绪从旁潜观,熟视之,抚掌大乐,曰:“‘何须浅碧轻红色’,信乎!”原亦乐甚,笑而为礼曰:“惭愧惭愧。顾不知小姐自何所得闻?”阿绪斜睨其兄,见殷头颈涨红,强曰:“毋得胡言!”遂不答,但曰:“郎君故多此一问,其心可诛矣。”笑而走之。

殷乃叹曰:“卿当日何故不以实相告?累余三载惊怖忧惶,何可胜道也哉!”原曰:“恐以异类见憎耳。”殷凝目视之良久,乃曰:“此心既与,终不悔焉。如卿在侧,异类何妨?”急拥之入怀。原挣扎不动,乃抚其背,笑曰:“君妹尚在闺中,此举未免孟浪。”殷嗤曰:“出戏语于吾妹之前,便不为孟浪乎?”然亦撤手退步,语云:“卿可好自修持,来日方长。”原笑曰:“此君之愿乎?敬诺。”

又数年,原乃得如昔。相共寝处,宛然伉俪。时阿绪已于归,舅氏亦卒。家无耆长,殷虽无意婚娶,亦无人逼促。一日相对闲坐,与论余杭数百年间事,宛然如真。忽觉忧从中来,不可断绝,乃曰:“卿为仙灵,年深岁久;我为凡人,去日苦多。百年之后,该当何如?”原笑曰:“君亦贪矣,百年犹为不足。”曰:“人心不足,卿固知之,毋为多嘲。窃思如持道法,或得久长。”原曰:“君有此愿,可往罗浮山访喻仙师。”——喻氏者,当日之女冠也。遂相携而往,寄语阿绪曰:“今当远行,期年或可归,勿念。”然候之终岁,亦不见归,竟杳不知其所踪矣。

后三十年,殷氏之第归于邻人。初,每至岁秋,皆闻隔墙桂香馥郁,然入户视之,无一桂树存之,庭中亦无盗树之迹。时阿绪已老,闻而异之,曰:“余昔日亲种之庭前,焉得不存?”命其子往通融,亲至其地验之,果不得。于内室得一画卷,绘桂华葳蕤,下有二人对酌,白衣者其兄,黄衣者即原森也。长喟曰:“彼或非尘世中人矣。”即索画卷归家,不复多问。邻人居其第,秋至,犹闻桂香,然不似历年浓烈,亦不知其所从来。如是三载,遂不复焉。

【完】

*白居易《忆江南》其二:“江南忆,最忆是杭州。山寺月中寻桂子,郡亭枕上看潮头。何日更重游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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