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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APH/耀中心】谓我·章三·召旻

本章高能,拒收快递,不谈人生

已替换为出本修订版

前文戳:章一·击鼓 章二·采薇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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旻天疾威,天笃降丧。瘨我饥馑,民卒流亡。我居圉卒荒。

天降罪罟,蟊贼内讧。昏椓靡共,溃溃回遹,实靖夷我邦。

——《大雅·召旻》


王耀做了一个梦。

梦里他又被缚于建康城头。九月秋高,鸿雁南来。澄澈微凉的阳光自天际倾泻而下,晴空旷远,清风带着木叶霜菊的气息旋转低徊,盈于鼻端,萦于耳畔。这是俗世生涯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晴好日子,风物和畅,江山若待,然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。此时此刻,他不过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孤家寡人,身为这个国家的化身,却被自己的君主推到孤立无援的境地,这该是有多可笑?

“观郎君面貌,不像是什么大奸大恶,怎会被处这样重的刑?”刽子手怀着三分怜悯、七分好奇,为这个奇特的犯人破了不多话的规矩,“主司还特意把行刑地点挪到了这平日没人来的地方,莫非郎君是于隐秘处得罪了什么贵人,没法拿到台面上论罪?”

他轻轻吐出一口气:“多言无益,开始罢,足下也好早些回去交差。”


第一刀造成的创口并不大,因为“贵人”说了,要割足一千刀才许他死。刀锋切入肌肤时,他并未感觉到多少疼痛。鲜血像是觉得体内太过拥挤,一旦得到一个出口,便迫不及待地一涌而出。要再等数百年,这种被后人称作“凌迟”的刑罚才会被正式写入刑律,并在此后近千年的时光里成为常人认知中最严酷的威慑之一。

流血于他而言是一种新奇的体验,过去无论哪位帝王,都会尽全力保证他的安全。就是他独自在世间游荡时,也鲜少沾惹上会见血的麻烦。而现在,一个弄臣【1指梅虫儿,南朝齐东昏侯萧宝卷所宠信的佞幸之一】就能陷他于这样的境地,这是何等的荒诞可笑。


第十五刀。

痛觉终于在此时后知后觉地出现了,他略微皱了下眉头,想,果然是天下分裂得太久,以至于他的身体衰弱到连感官都迟钝了。如果是在刘彻的时代,或者再早一些,嬴政的时代,不说痛觉,寻常兵刃是根本伤不到他的。

或许以他的身份,在这种局势下,更应学会明哲保身。可萧宝卷这荒唐的君主治下,人人自危,即位短短两年间,已屡有宗亲重臣起兵谋逆,明帝留下的六位顾命大臣更是已无一存。他无法看着萧宝卷接二连三地杀重臣,亲佞幸,视国事如儿戏。尤其当北魏的皇帝励精图治,数度南征之时,他更不能放任这任性的年轻皇帝为所欲为。

然而他的劝谏换来的,却是佞臣的挑拨,与飞来横祸。

相隔数百年的时光之后,在梦中,他已记不清楚那个向萧宝卷搬弄唇舌的弄臣的名姓,只记得一张不怀好意的脸凑在眼前,丝毫不掩眼中近乎恶毒的兴奋。“你就是再了不得,不也还是落在我的算计内?”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小人得志的狠戾,“天下是陛下的,陛下尚且称我为阿兄,你又凭什么多嘴多舌?”

天下是王座上那个人的吗?他有点想笑,真可惜姜尚已经死了好多年,现在没人能陪他讨论这个问题了。


第一百零九刀。

左臂已经仅余白骨。

刽子手的表情从最初的好奇变为震惊,到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敬畏。他毫不费力就能猜到刽子手在想什么,是啊,普天之下,能有多少人身受这样的苦刑犹不变色?

“你可记清楚,我只是靠这个营生吃饭,”刽子手咽了口唾沫,“日后你要是变了鬼想报复,可别恨错了人,别怪到我头上来。”

其实并非他能够忍耐,不过是当疼痛成为一种习惯之后,躯体就会逐渐对此麻木。何况如果真要怪的话,他能怪谁呢?

他不会怪萧宝卷,虽然这个不像样的皇帝可以只是为了验证他到底会不会死,就下令将他活剜上一千刀。毕竟,他曾经有过、未来也会有无数本不适合为君的君主,萧宝卷只是其中之一。他也不会怪那个让他身受酷刑的弄臣,这种人尚不值得他分神去关注。

怪天地不仁?不,他也不喜欢怨天尤人。比起找别人的问题,他还是更喜欢躬亲自省。只是如果重新选择一回,他大概还是要去向萧宝卷进谏,就像他对胡亥、对桓、灵二帝那样,触怒龙颜亦在所不惜。

或许这才是写在他灵魂最深处的秉性,一如那个喜欢各种念叨的老头儿所说的,叫做“知其不可以而为之”。


第三百一十三刀。

刽子手下刀十分小心,避开了要害部位,想必是如果让犯人在一千刀之前死了,他会受到不轻的责罚。

当外部与内部两种痛楚撕扯着他的意识的时候,要保持清醒就变成了一件有些困难的事。脑海中昏昏沉沉地转着一些不成形的念头,秋凉风紧,他浑身一激灵,忽然就想起萧衍。

那似乎是并不太久前的一次对谈,疏雨滴檐,萧衍眼中的光芒隐藏在谨慎恭驯的态度背后:“方今天下分崩离析,请公示下,衍当如何自处?”

他当时是怎么回答萧衍的呢?记不清了,似乎是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一带而过,且随便萧衍要如何解读——直觉告诉他萧衍并非池中物,但是眼下他看不到任何改变时局的契机,所以,也就没有必要去推动谁的野心。如果他要背弃一位君王,那也不会是出于他个人的好恶,而是他内心的声音告诉他,这个人已经不适合再在这个位置上坐着。

他的路从来就无法由自己做主,何止于他一人,同类皆是如此。庙堂之上的权谋算计,草莽黎庶的下情汹汹,这些看得见看不见的力量悄然汇聚,在每一个岔路口推动他的脚步。

然而这也并不是什么身不由己,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,这些就是他本身。


第六百七十一刀。

夕阳落幕,沉重宛如山峦的叹息。

他感到自己的双脚已经不再踏实地踏在地面上,仿佛只要有一阵风来,随时都能挣脱躯壳的束缚,消散于天地之间。

这样是不是也不错?恍惚中他几乎要放任自己失去意识了,他背负的太重,背负了太久,有任何迷茫都只能靠自己去摸索,没有任何人能够给他答案。尤其是从汉末以来,他一直承受着躯体上的痛苦,像是有一股力量要从内部将他撕扯得四分五裂。司马炎建晋后这种症状纾缓了几十年,但随着晋室南渡,这种痛楚变得更为剧烈也更漫长。弥合的曙光不知还有多远,在南朝他看不到,在北方,即使他对拓跋宏有所耳闻,也不觉得那能一朝毕役而竟其功。

是不是索性放下所有负担,求一个解脱才是最好呢?

别走。别走。

他悚然一惊,抬起头,仿佛有人在低低地呼唤着他,忽而远如天涯,转瞬又近如耳畔。他想自己一定是因为虚弱而产生了幻觉,用力甩了甩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,但那声音仍不知疲倦地呼唤着。

别走。别走。别走。

原来不是幻觉吗?

那声音来自他的内心,是每一次当他面临抉择时,在他心底告诉他该做何选择的声音。别走。风在耳畔萧萧低语。别走。绵延的山峦无声胜有声。别走。江流浩荡中有悠长的呼唤。别走。亘古如一的月亮伸手挽留。

如果你们都需要我留下,那么,我……

我不走。


第九百六十二刀。

人活一辈子,能有多少机会得以透视自己的躯体?

他低下头,透过肋骨间的空隙,看见心脏仍在固执地跳动着。这场酷刑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,他的双臂与胸膛已血肉尽失,双腿也已露出森森白骨。眼下他是真的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了,如果一个人连“躯体”都已经失去,他又要用什么去“感受”呢?

他的血肉在脚下浸成一条赤色的溪流,浸入建康斑驳的城墙,浸透了一个动荡时代不堪回首的记忆。但这一口气还在,他仍然被牢牢地系于这片土地上,枯荣流转,生死一如。

是了,华夏犹在,他又怎么会死。

他忍不住开始好奇萧宝卷在知道自己没死之后会怎么样了。有可能他已经找到了新的消遣,早就把他的情况抛到了脑后;也可能见他不死,更来了兴趣,说不定会下令直接把他的头砍下来,看看会怎么样。

他倒是没有费心去想自己该如何从这个死局中脱身,如果最糟糕的的事情已经发生了,那么接下来就算再糟糕,又能糟糕到哪里去呢?


第一千刀。

尘埃落定。

刽子手收了刀,难以置信地望着他:“你……你究竟是什么人?居然真的能割上一千刀还不死?”

他笑了笑:“若我说我不是人,你信吗?”

刽子手瞪大了双眼,眼中只剩了纯粹的恐惧。他慢慢往后退了两步,还未等他转身逃跑,夜色下一道身影悄无声息掠上城头,一掌敲晕了刽子手。

“阿兄!”

当来人看清他的状况时,仿佛一瞬间被人扼住了咽喉。他颤抖着向他伸出手,伸到一半又倏然收回,仿佛怕打碎了一件脆弱的瓷器:“是谁……是谁如此胆大妄为!”

他平静得自己都出乎意料了:“你既来了,心中当已有数,不是吗?”

银河当空横泼一匹璀璨光练,无声照耀着这无间地狱般的场景。建康城的化身立在自己的城墙上,目眦欲裂,几近疯狂:“陛下纵荒淫无度,弟亦万万料不到他竟敢、他竟敢……阿兄至夜未归,若非内臣说漏,弟竟不知兄长身遭此劫……”

建康不该来的,他想,他这副畸零模样,没有必要被任何人看到。看到了,也不过徒生伤感。他能看到建康攥紧的指缝中隐约渗出血迹,知晓他怨愤太过,不得不出言宽解:“毋需担心,你知道,我不会真的死去的。”

“是,您不会死,但您可曾考虑过,遭此重创,要多久才能痊愈?——甚至都未必能痊愈!”建康被他平淡的语气激怒了,咆哮起来,“您为何不逃?纵然阿兄不在意身入泥犁,竟也不想想以后?从现在到您痊愈,这期间又可能横生多少变数?”

“逃避是最无效的手段,有些事,既然遇上了,就只能面对。”他还想继续解释,但想了想,又放弃了。有些问题,比如为何要像个普通人一样,以血肉之躯领受酷虐之刑,他永远不会指望有除己之外的第二人能够领会。

建康的愤怒似乎还未消解,但看到他的样子,无端就泄了气。他脱下外衣覆盖在他残破不堪的躯体上:“我先救阿兄下来,有什么都等离开此地再说。”

“且慢,”他顿了顿,“你打算送我去何处?”

“弟已遣人传信与京口,待救阿兄出来,便送您去她那里。她的辖地上有重兵,纵有什么状况,也可保您无虞。”

“胡闹!”他皱眉低叱,“你们是要为吾一身而兴兵戈?”

“那兄长想要我们怎样?”建康咬牙道,“难道要我们把您扔在这里不管?倘若阿兄真作如是想,您自己去跟大家说——京口的性子您是清楚的,还有广陵、晋陵他们,您看会得到怎样的回答?”

他当然不能,而且就算他真这样说了,这几个活了有上千年的城市恐怕也确实不会听他的。然而其实从建康出现的那一刻,他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办了,不是吗?他以目光示意:“刽子手那儿有一把刀,你去把刀拿来。”

建康依言取刀在手,不解地望向他,他舒了一口气,说:“杀了我。”

“当啷”一声,刀锋坠地,建康的手还维持在握刀的僵硬姿势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:“您……”

他点点头:“你没有听错。杀了我。”

“——为什么?”建康看起来快要疯了,“您明明不须如此!就算对陛下失望,天下犹未定,您就打算放弃?”

“这不是放弃,只是换一种方式重新开始罢了,”他摇了摇头,“你觉得,以我如今状况,要多久才能复原呢?”

这慢悠悠的一句问话使建康沉默了,许久方开口:“弟亦不知,但,总是能复原的。”

“方今天下大乱,我亦气力衰弱,才教小人有此机可趁,”他轻声说,“如你所言,要等到痊愈,期间可能有的变数太多。承天命之人尚未现世,这副残躯于我而言已成拖累,不如弃之。”

他很清楚建康不笨,个中道理一想就明白,只是感情上一时还是难以接受罢了。在他的注视下,建康缓缓伸出手去,握住了血泊中的利刀,手上的骨节随着用力而凸起,语带绝望:“阿兄……您一定要对自己、对我们这么残忍吗?”

“我知道这太过为难你,但还是请你帮帮我。”他低声叹息,“不破不立,这副残躯已经没有了休养生息的必要,不如来一个痛快的了断。”

“……非如此不可?”

“放心吧,我会回来的。”他轻轻笑了,“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们不管?”

两行泪水划过建康苍白的面颊,泪痕在星辉下闪闪发光:“既如此,请兄长……恕弟冒犯。”

寒光闪过,利刃悄无声息地刺入了还在微微跳动着的心脏。失去知觉前,他最后一眼所见,是跪倒在一地血污中痛哭失声的单薄身影,以及无语凝伫的苍苍城墙和黛色远山。他努力仰起头,感觉自己变轻了,向上飞去,仿佛要融入到那片浩瀚无垠的星空之中。死亡的潮水随即将他淹没,宛如最甜美的梦境,黑暗而深沉。




附一个简明时间线:永泰元年七月(498年),南齐萧宝卷继位。永元元年(499年),始安王萧遥光、太尉陈显达先后叛乱。永元二年(500年),豫州刺史裴叔业叛投北魏,平西将军崔慧景起兵叛乱,回忆杀中这段情节则发生于是年九月。永元三年初(501年),萧衍在襄阳起兵,同年十月,萧宝卷被近臣所害,年仅十九岁,萧衍贬他为东昏侯,谥号炀。

差不多同一历史时期(490-499),北朝那边,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亲政,大力推行改革,并多次南征。而南朝这边,昏聩的萧宝卷动不动就杀大臣,引得群情动荡重臣屡叛……老王也是命苦……

以及,凌迟作为一种刑罚,始见于五代,这段回忆杀的南朝时期是没有的。但是我就是觉得这种刑罚有一种凌虐的美感,于是强行搬过来用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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