间歇性挖坑,习惯性爬墙
不要问我到底混哪个圈的我也不知道

【古剑二/红珊中心】归途

2013.10旧稿


<晨>

 

红珊前脚跨进慈恩寺后门的时候,恰有一阵风掠过寺院上空。那些七重宝塔翘角上的鸾铃、朱红歇山重檐间的铁马皆随风作连串乱响,红珊的心便也随着这响声乱了起来。她如此清楚地记得,二十年前自己初初踏入宫门的时候,也是一个这般晴好的日子,阳光明澈,天空通透得似一整块的琉璃。如今二十年过去了,长安的天仍是当年的模样,这片天空下的人却早已经历了不知几番枯荣轮转。从寂寂无名的宫女,到圣眷浓厚的淑妃,再到如今的欺君待罪之人,红珊这般想着,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意。昔日接受秘术之时,怀绪大人与族中姐妹的劝诫犹在耳畔,今日落得如此下场,原是她咎由自取,怨不得旁人。

名为护卫、实为押送的卫兵们等得不耐烦了,呵斥她快走。红珊低眉敛去眼底情绪,提脚跨入寺院。都道是墙倒众人推,果然不假。前日发生的变故,这些卫兵多少也有几分耳闻,见她落魄如此,自然对她失了客气。红珊心想还是自己大意了,平日里千小心万谨慎,怎么那日宫宴时,偏偏没有发现大皇子递给夷则的酒有问题?自己都已如此境遇了,想必夷则的日子更加难过吧。可恨她身为人母,这种时候居然不能帮到自己的孩子分毫。

“阿弥陀佛,淑妃娘娘驾到,贫僧有失远迎,还望娘娘恕罪。”

寂如一袭灰色僧袍,鬼魅般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。

红珊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还能让现在的自己受到别人的礼待,想不出垂下头道:“我是待罪之身,不配大师如此称呼。”

“娘娘此言差矣。陛下未曾废去娘娘的名分,您仍然是淑妃,”寂如合十作礼,“安置之处已经为娘娘安排妥当,请娘娘随贫僧来。”

红珊脚步未动:“安排在哪里?”

“遵陛下旨意,安置娘娘于慈恩塔第七层。视野开阔,想来也便于娘娘遥望宫阙。”

清脆鸽哨响起,雪白的鸽群在慈恩寺上空盘旋一圈,由近而远,仿佛不可捉摸的心事。慈恩寺塔顶,想逃想救都没那么容易,是不是?她想笑,却没有笑得出来:“那么,有劳大师引路了。”

 

 

<午>

 

遥望宫阙么?

面前一壶茶凉了三回换了三回,红珊仍面南而坐,一动不动。

寂如说得不错,慈恩塔顶视野开阔,长安繁华尽收眼底。身后是九重宫阙,二十年来淹留于斯,然而红珊却没有半点要回头看的意思。对于那人,如果说初见时是一腔深情,重逢时是万般柔思,深宫久待时犹有希冀,那么到了此刻,便已只剩下了透心透骨的失望与冰寒。后宫倾轧之中她与夷则所受的委屈,虽然她隐忍求全,从未向那人提过,但她不信他一点都不知道。但他可曾干涉过吗?没有,从来没有。红珊只恨为何到此刻自己才认清他的真面目,他只是需要有自己这样一个人可以相与言谈、可以给他安抚罢了,至于自己的处境究竟如何,他从来就不曾关心过。

如果一切都停留在初见那时,该有多好!

高处多悲风。风从窗口吹进来,轻轻撩起某种久已失落的情绪。红珊到慈恩寺来,对外的说法是修行忏悔,所以华簪丽服一应脱去,束发所用,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木簪。她缓缓起身行至窗前,反手拔下发簪,一任满头青丝流泻委地,仰头闭眼,细细体会着风梳理头发的感觉,还有就是,无拘无束一身轻松的感觉。很多很多年之前,当她还在故乡明珠海的时候,最是喜欢浮上海面,让海风扬起自己湿润的长发。那时她总想着,若能随风飞扬,是否能奔走远去,直到那前辈们所说的,人居住的地方?

那时的红珊尚且胆大而任性,她是这样想的,也就这样做了。她顺着风一直游着、游着,离开明珠海越来越远。直到她从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中,救下了那个人。

什么叫孽缘?大概这就是吧!红珊无法忘记,在海上相处的那段日子里,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是如此的沉醉,而她自己,大约也沉醉在他清明的眼神里了。虽然他不甘心于在荒岛上度过一生,最终选择了离开,但她想那时他对自己一定是真心的,一定是。

然而这些都是从前了。既是从前,不必再提。不必提她为了能够长留陆上,经历了怎样的煎熬痛苦,也不必提曾经失宠的日子里,她是怎样一袭盛装,从天黑等到天明。原先红珊还可以骗自己,他对自己不够关心是因为朝政繁忙,或者是因为要顾全大局,但前日的宫宴之变彻底把她惊醒了。如此干脆利落便囚禁了夷则,问都不曾多问一句,那眼神里的冰冷凉薄,足以让红珊全身的血液瞬间凝结成冰。

现在,是连她自己也被囚禁了。

要逃出去或许并不是什么难事,她虽然再也无法回到海中,但她还是鲛人,法力还在。然而她不能不投鼠忌器,不能不顾虑如果自己逃走了,是否会让本已处境艰难的夷则雪上加霜。

“淑妃娘娘请安坐,莫要让贫僧为难。”

红珊一惊,猛地回头,只见寂如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她身后。她呆了呆,颇有点自嘲地摇头笑笑:“大师多虑了,事未分明,我自当珍重此身。”

话虽如此,因为不想这老和尚再多说,到底还是回到桌边坐下了。

寂如看她到底肯坐下,点点头,放下手中提盒:“娘娘到敝寺半日,一直不曾用过饮食,方才午膳也不曾传,还请用些点心吧。”

红珊这才注意到已经过午,但她哪里有那个心思吃东西,看了一眼又很快别开视线:“我实在没有胃口。”想了想,又补充道:“这点小事还要劳动大师亲力亲为,惭愧。”

寂如微微一笑:“娘娘此言便是折煞贫僧了,不过这点心娘娘一定要看一看。”

红珊看他笑容中似乎包含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,心下不由生了疑惑,便伸手揭开了盒盖。盒中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碟芙蓉糕,然而碟子下却压着一张纸条。她心中一惊,蓦地抬头看向寂如,见寂如面色如常,只微不可觉地略略颔首,她便定下心神,伸手将那纸条抽出。展开阅读时,那纸条上只有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:

三殿下已逃出长安,下落不明。

仿佛一块石头重重落地,又仿佛溺水的人突然呼吸到了新鲜空气,红珊指尖发颤地把这纸条用力攥在手心,抬头问道:“这芙蓉糕,怎么不像是正宗的?”

“娘娘说笑了,现做的芙蓉糕,绝对正宗。”寂如把纸条从她手中抽走,点火将其烧去,“只可惜,娘娘困顿于此,也是受了这芙蓉糕的牵累。”

“……”红珊张了张嘴,却没有能够说得出话来。怪道突然将自己从冷宫移来此处,红珊一旦想得明白,顿觉似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。夷则是个孝顺孩子,听说母亲被囚,一定会前来营救,那时便正好中了那人的圈套……

一念及此,红珊不禁齿冷,亲骨肉尚能如此算计——她不怪夷则的举动致使自己身陷缧绁,逃出去了也好,但愿这孩子永远也不要回来了。长安虽好,却终究,不是他们母子的容身之所啊。

 

 

<日昳>

 

寂如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,红珊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,却无端想起了清和。她是鲛人,是世人眼中的妖邪,他们本不该帮她的,是不是?可人心就是这样奇怪,清和不但帮她隐瞒了鲛人的身份,甚至还收了夷则为徒。

红珊第一次见到清和,是在她刚被封为淑妃不久。尽管她小心隐藏起了自己的妖气,瞒得过一般人,却没能瞒得过清和。

那日正逢清和不知为着什么缘故入朝面圣,发觉宫中有一丝极淡的妖气。首先红珊就不明白,为什么清和没有向圣元帝禀明此事,反而是自己暗中寻查,直接就找到了红珊宫中。她敢说清和在第一眼看见自己的时候就已经看破的自己的身份,但更让她不明白的是,清和并没有当场戳穿她,而是以只有她才听得懂的隐语暗中点破。红珊那时真是惊得一身冷汗,一颗心悬着惴惴了半日,然而直到清和出宫,也没等来一言半句相关的说法。

谁都知道可怕的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,而是这把剑欲落不落的威慑感。清和越是如此,越是令人惶恐。也知道宫中人多眼杂,万般无奈之下,她乔装潜行出宫,赶在清和回到太华山之前拦住了他的去路。

时至今日,红珊也记不太清楚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了,好像清和并没有问她什么,都是她自己在结结巴巴地诉说自己昔年如何对那人一见倾情,分别后如何难忍思念之苦,接受秘术时如何险些丧命……红珊至今想不明白,到底是自己的哪一句话,使得清和决定放过自己,甚至还愿意帮她隐瞒身份。她只记得,清和最后说了一句话:“本是担心妖邪为乱,然则淑妃既是如此心意,便也无妨。”到夷则出生那一日,若非清和提早前来加以护持,只怕她母子二人当时便已身份败露而死。后来更是收了夷则为徒,悉心教导,以至于此时红珊冷眼掂掇,只怕夷则同这师尊比同他父皇还要更为亲近些。

红珊记得,在夷则还没去太华山的时候,为着皇后的一句谗言挑拨,那人便把夷则从红珊宫里挪了出去。大冷的冬天,这孩子本就体弱,皇后又巧作名目克扣了他名下的炭火份例,红珊心知肚明却也无法可想,又被禁止探望,只能恨不得时时刻刻地派身边的人去探问消息。有一次回来报信的宫女说,三殿下一个人呆在院子里,说什么也不肯进屋。那时才刚刚下过一场大雪,外头天寒地冻的,吓得红珊再也顾不得什么不许探视的禁令,提起脚步直奔别院,正好看见这孩子坐在院中一棵梅树前发呆,听见动静也一动不动。红珊心里酸楚,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一声,他才回过头来。那么小的一个孩子,眼底就已寻不出任何情绪,他说:“母妃不要难过,不值得。”

如此薄得一张纸也似的父子情,要夷则如何释怀?红珊有时候听人闲谈前朝故事,总在故作的兴致缺缺之间汗湿手心。没办法,她不能不想到,若这积怨一朝爆发,会不会重又敷演成那些不君不臣、血亲相残的故事?

不,就算如此,也不能怪夷则。这孩子从小就懂事,懂事得让人忍不住心疼。自幼在宫里受的委屈不少,然而因红珊再三告诫他不可在旁人面前哭泣,他也就不哭。移居别院不得母子相见时不哭,小小宫女太监也敢当面给脸色看时不哭,被二皇子推下台阶摔伤腿时不哭,清和加以封印、体内真气冲突时寸磔般的痛楚也不哭,红珊几乎要疑心,这孩子是否还知道流泪是一种怎样的滋味。她自己却是做不到的,明知鲛人一生之泪是个定数,泪尽便要失明,她却仍无法让自己不在漫漫长夜里暗自垂泪。泣下的鲛珠已经装满了不止一个匣子,红珊也不知道自己今生的眼泪定数几何,只是,大约也将尽了吧。

在这在劫难逃的时候。

 

 

<夕>

 

沉思往事中的时间似乎过得飞快,再抬头时,太阳已经西沉。昔年还在明珠海的时候,红珊曾无数次地浮上海面,观看落日的景象。说不上长安的落日与明珠海有何区别,但是昔年在海上只觉得落日温柔,霞光灿烂,而长安的落日,总是在无形中多了苍凉的意味。

红珊又一次站到了窗前,凝神远眺。整整齐齐的街道房屋。含翠耀金的青槐弱柳。往来不绝的车马行人。远横城外的终南山。山间隐隐升腾的紫烟翠岚。太平盛世的好风光,不过如是。只是这一切都与红珊无关,与一个本该无拘无束的鲛人女子无关,哪怕她曾是当今圣上的宠妃,哪怕她是三皇子的生母。长安,浮在外头的是令人心醉神迷的繁华,骨子里却是繁华之下的冰冷人情织就的一张巨网。鲛人本是自由自在地游曳于碧海蓝天之间的民族,误落尘网已是不该,又怎敢奢求在这冰冷的巨网之中,找到容身所在?

可是……

一旦想到这里,红珊的心又忍不住揪了起来,有自己在这里做活饵,那个人何愁擒不住夷则?

也许自尽倒是个好法子,红珊不由自主地抬手抚上咽喉。自己死了,那人便失了筹码。她越想越欢欣鼓舞,几乎就要动手,再一想,却是神色一黯,抬起的手无力垂落。那人是帝王,要封锁消息简直再容易不过,且看现今细民,不都还以为大皇子是失足坠马吗?

原来自己对上那人,无论如何,都是一个输字。终于认清了这一点,红珊扶着墙,颓然地缓缓坐倒在地。从见到他就注定她这辈子算是完了,只能顺着这条漆黑的道路向前摸索,再也没有别的指望。“走上了这条路,就不能再回头。”怀绪大人的话似乎又回响在耳边,红珊仰起脸,眼中没什么情绪,眼角却有一滴泪凝成珠,坠地时惊心动魄地铿然一响。

多好笑啊,原来眼泪也可以制造出如此巨大的动静呢。红珊恍惚想起她刚进宫的时候,为了能早日获取那人的注意,就跑去向乐工学琴。第一次听见琴弦在自己手指下发出声响时,她真是吓了一跳,想不到原来死板的木头和丝线组合到一起,竟然可以奏出如此美妙动听的声响。但是她学不会俗世的琴曲,反反复复,就只会弹一首家乡的歌谣。那是一支从上古流传至今的曲子,已经在明珠海的碧浪和畅风中回荡了千万年之久,它没有歌词,只是几个简单的音节反复吟唱,却有令闻者潸然泪下的魔力。

但是这个“潸然泪下”说的是别人,比如航行于南海之间的水手。鲛人们自己是从来体会不到这一点的,红珊自然也不例外。从前的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旋律很好听,直到曾经失宠的那段日子里,她在深夜无意间翻出旧桐木琴,抚弦之下,竟不可自抑地大恸失声,泪凝成珠,溅落琴弦铮铮作响,方才懂得,为何那些航行于南海的水手,竟会有人受此歌声所惑而投海自尽。

后来她才知道,原来这支曲子在人世间也有流传。它的名字,叫做“在水一方”。

在水一方,在水一方。红珊深宫寂寞之时总得寻些事打发时间,《诗》三百,每一篇她都是读过的,也是解得的。这曲名的出现远后于曲子本身罢,然而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意境、希望有之却兼更多无望的情绪,当真是将曲中深意摹状得再恰当不过了。只可惜,有许多人远远看着总是美好,唯有朝夕相对,才知败絮其中。

她摸索着将这粒鲛珠抓到掌心,泪滴形的,以世俗眼光来看,不是什么好品相。不过珍珠究竟意味着什么,这些凡夫俗子,当真懂得?红珊想到这里幽幽一笑,是了,这世间也许有许多事她不懂,以致落得如今这个下场,但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,凡人也未必懂得。她不亏。

“何时,才是最后一粒呢……”

似有且笑且叹的声音,消失在高塔畔回旋的风里。

 

 

<夜>

 

夜阑月浅,风静人归。

红珊没有点案上的灯。她看着月光穿过窗口,在西边地面上投下一方素白,随着时间的流逝,那方素白也逐渐东移,渐渐地爬上了她的裙摆。

大火星在向西沉落,天气要转凉了。

纵然此刻的夜并不寒冷。

寂如再次出现时,一手提着灯笼,一手托着一个漆盘。待他点亮了桌上的烛台,红珊这才看清楚,那漆盘中放着一壶酒和一只酒杯。

红珊感到自己的指尖微微发抖:“这是什么?”

“陛下赐娘娘金屑酒。”

终于来了么。

寂如看着她的脸色,低低念了一句佛:“娘娘恕罪,贫僧实不愿为此事,奈何君命难违。”

金屑酒,专用于赐死王公贵族。酒中含有金屑,以昭示被赐死之人身份的尊贵。红珊怔怔望着这酒壶,想不通人都要死了,还要这尊贵做什么。

不过,都到了这个时候,想不通也没关系了。

心底到底犹存对生的希冀:“如果我不愿死呢?”

“娘娘要逃出去自然容易,然而……”寂如顿了顿,“娘娘被囚一整天也未见有所动作,可见已是想得明白。”

红珊感到深深的无力,连带着脚下一软,忙咬牙稳住身形。不错,她早想得明白,被囚在高塔之上、看守环伺之中还能逃脱的人定是妖邪无疑,她要逃走不难,只是从此夷则便再难见容于世间了。

“所以,我从来就没有选择。”她苦涩地弯了弯嘴角,伸手去拿酒壶。手伸到一半,又犹疑着顿住:“大师,可否为我……留书一封?”

寂如神色了然而悲悯:“给三殿下?”

“是,”红珊咬着嘴唇,“还请大师体谅我这一点为人母的心思。”

寂如不再多说什么,转身离去。片刻之后回来,已是取了笔墨纸砚。红珊铺开纸笺,提笔时只觉手腕虚软,几乎无法掌控手中玉管。

心里似乎有思绪万千,真落笔时,却连写一个字都艰涩至极。红珊勉力让自己暂时维持住思维的清晰,现在她只剩下一个愿望,希望夷则能过得好一点,不要再受如自己这样多的苦楚。

尤其是,万莫作帝王……

想到这里,红珊又忍不住自嘲地笑笑,她的儿子,她心里最清楚。其实当初她很不喜欢自己孩子的名字,焱为火光,鲛人身为水族,本能地感到抗拒;而夷则呢,又太过带有肃杀之气。但是就算她再不喜欢,决定权也不在她手里,这么多年下来,慢慢也就叫习惯了。现在看来,这孩子的性子竟是越发像了他的名字。经历这些事之后,如果还指望他不向那人报复,简直就是在说笑话。

但她不需要夷则为她向那人报复,那人如何,她现在已经不在乎了,只要夷则过得顺心安乐就好。她不希望夷则去挣皇位,因为她很清楚,身为帝王,会有多少的身心俱疲,会有多少的身不由己。更可怕的是,也许到了最后,会连自己的本心都失落了。

但是这话就算她说了,夷则会听吗?

写了又废去,如此反复多次,方才将一纸信笺封入函套。寂如在旁看着她做这些事,念了一句佛:“娘娘如有什么念想要留给三殿下,也可由贫僧一并转交。”

念想?孑然此身,有什么可作念想的呢?红珊别过脸朝窗外星斗阑珊望了半晌,方自袖中摸出那粒鲛珠置于案上,低声道:“替我转告夷则,男儿有泪不轻弹,吾儿是皇室血脉、万金之体,万勿为我悲泣伤身。”

寂如将信和鲛珠一并收起,叹息道:“贫僧于陛下面前一力劝说,仍未能救得娘娘性命,实在惭愧。”

没什么可再牵挂的了,红珊执壶倾满一杯:“我死之后,请将我尸身火化,骨灰倾入渭河,越快越好。”

她举杯至唇边,一仰而尽。

渭水入黄河,黄河东入海,四海皆相连。故乡的那片碧海蓝天,此生不曾再回去过,唯有借死后化作飞灰,或许还得以随流水归去一遭。误落尘网中,一去若许年,其实死没什么好怕的,不过是这段歧途倦旅终于走到了尽头,终于可以踏上归乡的路。明珠海的天一定还是那么蓝吧,海波也想必温柔如昔。风中湿润的气息或许依然如旧,依然可以扬起鲛人少女柔顺飘逸的青丝,依然可以托起海鸟的翅膀,让它们得以在空中高低盘旋,说着海洋那一头的故事。

精致的酒杯脱手掉落在地,素衣素颜的鲛人女子缓缓伏身于案上,嘴角溢出一道殷红,眉眼却是缓缓舒展了开来。

此时,长安坊巷间的梆子隐隐,渐渐清晰又渐渐远去,已是敲过三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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